听她的演唱会,就是赞美自己 | 李皖
李宇春出席2018戛纳电影节的造型
听李宇春演唱会是种享受。
虽然她还没有将自己锻造成第一流的录音室歌手,也还没有推出过一张堪称为经典的歌唱专辑,但在一个体育馆或体育场里,你会发现许多在录音室里所没有的妙境。在那里,她将自己从舞台升起,充分显了影,也将“李宇春现象”充分显了影。
听李宇春歌曲,李宇春演唱会是最好的地点。在演唱会上,你会见到李宇春的真魂,看到她的本质,也看到娱乐时代的些许脉象。
2018年3月31日,从成都开始的这一轮李宇春巡演,主题是“流行”。“流行”,这也是李宇春最新专辑的名字。其中的同名歌曲《流行》(2017,词李宇春/Nick Atkinson,曲Justin Gray/Nick Atkinson),会是演唱会的开场曲。“滤镜的色温 完美不热不冷/看戏的坐稳 我要打开流行之门/存在感加一 什么鬼都欲动蠢蠢/不分他她 直播里自由评论”……
李宇春写的词,有她自己的一套语法,不说这语法是错误的,起码也是不佳的,不合歌词艺术的大道。她的词,实质上意义鲜明,但表象上不通透。在看客们看来,可能含混,不知所云。然而在现场,所有的意义都会跳将出来,揪你的耳朵,捉你的手,你会看到这歌曲里的表情、姿态,看到这歌词里的小张狂,这小张狂里自我赞美的骄傲:看不惯我么?哈哈,有你好看的。看戏的,坐稳了,我露脸的时候到了,看好了,我现在来为你演一盘,我要打开流行之门了!
这近乎是个仪式,点按钮的是这些句子:“Coz baby I'm the boss”,“态度要虔诚 队形保持齐整”,“世界末日前高举双手狂欢 点赞”。除了有情绪高昂为自己喝彩的劲头,这里还有完全的娱乐态度。它们就像是口号,就像是号令,将全场的心火点燃。李宇春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唱什么。“玉米”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听什么。演唱会形成一组完美的和声,在上下两股力量夹击之下,你就算是木头,也会清楚地听到看到感知到。
我的前后、左右都在喊,尖声地、扯破喉咙地,忘情地、真情地喊,喊给the boss,喊给自己。在别的演唱会上,我还没有见到过有如此的默契,如此默契地表演。经历过1960年代摇滚现场的洗礼,经历过1980年代流行现场的淋浴,经历过2000年代户外音乐节的闹腾,人们早已明白,演唱会是一场表演。表演必须是真的,真情的表演才是最好的表演,人戏不分的表演才是最高境界的表演。这些,你在李宇春演唱会上都会看到。李宇春在演自己,观众们也在演自己,这是李宇春演唱会真正好看的部分。
李宇春凝聚起了“一起追风的热血少年”。但她的独特之处在于,当青春期渐渐逝去,“热血少年”们老了、朽了,这一群人(现在三十多岁了)还在誓言坚持,决不妥协,继续疯狂存在。
Rap长文《西门少年》(2016,词曲李宇春)是这样的一部青春启示录,堪称以李宇春为代表的这一群人的精神自传。“生命的意义就是要纵情燃烧不怕留疤”,“因为我从来就不循规蹈矩服从压制的模子”;“他们企图让我沦为被现实裹挟的人质/我梗着脖子摇头低声说了个不字”;“我就是你心底绝不跪地求饶的倔强分子”,“我会不懈战斗直至生命最后一程”……这Rap长文充满誓言战斗的气息,从头至尾贯穿三个人称——“我”“你”“我们”。她在讲“我们”,她在跟“我们”讲话,这首歌是说给自己人的、在一个群体内部讲说以获得自认的话语。在演唱会的群情激愤、斗志昂扬之中,“野火烧不尽我们的野生野长”像是一个宣言,“我要如最初的那个西门少年/不畏流血不惧流言不停奋力奔跑下去”像是一个宣誓,激情燃爆了全场。
李宇春和她的粉丝们特别标榜一个词——“野蛮”。在以“野蛮生长”为题的歌曲(2016,词黄伟文,曲Urban Cla6ix)中,李宇春们将这个词的含义诠释到了极致:“他们都歌颂玫瑰香/我偏开出仙人掌/超越平庸的想象/不按逻辑的闪亮/我用我/喜欢的模样登场”。
十几年来,李宇春一直坚持中性打扮,坚持一种不标准审美。她的演唱会,正是“我用我喜欢的模样登场”的写实。早些年,李宇春的演唱会品牌叫“Why Me”。是啊,这一场流行,这一桩流行事件,这一个流行现象,为什么是李宇春?在李宇春演唱会现场,听众一步一步,一个扣一个扣,会看到这“Why Me”的一层层答案。是啊,李宇春的长相不标准。李宇春的穿着异于寻常。她的打扮、化妆、道具、台风、歌唱、舞蹈,均见不到在其他女明星身上所熟见所尊崇的套路,你在李宇春演唱会看到的绝对不出意外,完全是李宇春、李宇春、李宇春。
个色的李宇春,《野蛮生长》,这样制造和获得了这一群“不按逻辑的”、与众不同的人们的共鸣和响应。“你受不了吗/我惊扰天下/你看不惯吗/明年再看吧”。在这里,起码,在这一场演唱会里,我就是我,我就是要疯一疯、闹一闹,我就是要张牙又舞爪。“太压抑干吗/推倒最高的围墙/坚持野蛮的生长”;“ 翻翻天 覆覆地/横蛮的 很有理/我投奔放肆/不认识委曲/翻翻天 覆覆地/有个性 不回避/最漂亮一击/叫忠于自己”。
这有个性、不回避、漂亮一击、忠于自己,是全面的、丰富的,在台上也在台下,在生活也在职场,在学校也在单位。它埋藏在那些看似普通、缺乏信息的流行歌曲的细节里,平时路人不曾留意望一眼,但在这一场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同人聚会里,它别致、异质、绝不趋同的品质,爆炸开来,闪闪发光,丰富着“李宇春现象”的方方面面。
“谁说过爱情必须要望穿秋水刻骨铭心”,“Sorry sorry,只是忽然很想你”(《对不起, 只是忽然很想你》,2011,词李宇春,曲Kim Se Jin/Seo Jung Jin)——说什么朝朝暮暮、缠缠绵绵呢,这是一种不同的感情观念、思念方式。“小确丧加水逆偏头痛”,“SHAKE IT SHAKE IT SHAKE IT SHAKE IT”,这是一种很当代的烦恼和摆脱,属于今天城市人的烦恼和摆脱——压力大,不开心,抖落它!(《Shake It》,2017,词曲李宇春)。“别再安然接受 理想不能迁就”,“我对全世界把我的音乐唱出来/这是我的王国别人也永远学不来”——我和大家不一样,可我自我赏识、自我表现、惟我独尊,你也学不来我这样,这是与前面数代人不一样的自识和处事方式(《我的王国》,2007,词张楠/易家扬,曲Jonas Jeberg/Anders Bagge/Kenisha Pratt)。“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没有回忆怎么祭奠呢/还有什么永垂不朽呢/错过的你都不会再有”(《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2012,词曲李宇春),失去了除取向、口味以外的尖锐对立面之后,娱乐场景下人群就是这样一副表情——就是爱“疯一疯闹一闹”,就是喜欢狂,着眼眼下,抓住现在。“你说爱我的口音/特别特别地好听”——好像只是一首社交网络的交友歌曲,歌曲《口音》(2017,词曲李宇春)对口音的赞美,却有着更特别的社会含义,口音是与普通话不同的个性发音,歌曲是对这种不同个性的完全肯定。《今天雨,可是我们在一起》(2017,词李宇春,曲Afshin Salmani/Josh Cumbee/Linnea Nelson)唱得更加直白,带着一丝宏大意味,与众不同的一群人,在此彼此认同、自我认同、彼此温暖、相互安慰,由此收获了演唱会上最暖意融融的动人时刻:“在这颗星球上/我和你最特别/今天下着雨/可是我们在一起”。
演唱会上,在一种相互激活的气场中,李宇春的许多歌名都产生了像是密钥的那种作用,像写在旗子上的番号,成为同类人身份认同、身份相认的符码。几乎仅凭着歌名里几个词的召唤,用不着具体歌词,便可以施展起魔法,让众人一下即能意会,猜想到“玉米”们正在打什么手势,说着什么话语。
“李宇春现象”是个时代现象。也就是在我们这个时间,在2000、2010年代,它才会如此蓬勃和迅猛,所以恰巧是在这个时间,李宇春能脱颖而出,“李宇春现象”具有这么长的持久性。肯定个体,彰显个性,不惧不同,这种对个人价值观的尊崇,与普通“青春期叛逆”是表面上类同,内在里却全然不同的现象。所以是李宇春而不是青少年偶像,是李宇春而不是更具有大众情人特征的美人形象,成为标志性人物,带动了这一个潮流。它使个人、个性、不同、不从众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这样获得其持有者如此强烈的拥戴、肯定、自赞、欢呼,这自赞、欢呼中甚至带着骄矜,带着因为不同所以更为自许的小小张狂。
在一个仿佛是KTV,带一点较量性质,有着些PK色彩的场合,李宇春这样唱出了这一群人的心声:“我就喜欢 你看不惯我/我就喜欢 又干不掉我/我就喜欢 野蛮的破坏性/我就喜欢 全场都被搞定”(《Magical Show》,2016,词李宇春,曲Urban Cla6ix)。听到看到the boss如此霸气,全场都疯了,荧光棒狂点,点成了一片攒动的光海。众人边点边跟着用力地合唱——他们对此赞同得不能再赞同。
台湾诗人李格弟想必研究过李宇春,接到邀歌之后,她完全模仿李宇春的风格,又超出李宇春的风格,写出了妙不可言的《存在感》(2016,曲陈伟伦),为李宇春为这一种气候,画出了一幅极为传神的画像:
云层肥厚 天地很宽
疯狂爱你 与你何关
真实过度 反变虚幻
无辜出世 野蛮生长
万岁少女 露出虎牙
电子花车 失忆诊所
付出的爱 无须回收
能量不灭 终究轮回
一整年的暗淡
换十五分钟的灿烂
无聊到死的只好娱乐至上
愈来愈淡
愈来愈薄
存在感根本经不起
暴烈躁郁的刷手
亲戚计较 邻居暴走
严刑拷打 尖叫嘶吼
纯洁偶像 祭坛羔羊
青春无价 只好挥霍
只能认真地去爱
不管最后失败
平庸之恶
那就是沉溺于受害
只有倾国倾城
才能野生野长
存在感怎能随随便便
浪费给那些无感
“只有倾国倾城/才能野生野长”,李宇春演唱会在生动地诠释着这一句,为她的人生,为这21世纪的演变,写下注解。这也是一部传记,用另一种方式,为李宇春这一出大戏立了传。晕晕乎乎又清清楚楚,五色迷离又黑白分明,眼球胀暴又勾勒精准,捕捉到了那一缕飞扬神情,号住了筋脉,点中了穴位:真实过度反而变得虚幻,极其无聊乃至娱乐至死,拼命挥霍,我誓死不从——姿态洒脱一飞冲天了;自由自得闪闪发光了;在娱乐的虚幻虚无之中,努力看清世相;我不迎合众人,我不受万千束缚,我要一点存在感。
现在,每个人都有一点存在感。“我”是自由的,初获了自由并迅速蔓延,这种放任被爆发式地享受——无辜出世,野生野长,有一种兴奋,甚至有一点表现过度。
虽然外表貌似张牙舞爪,李宇春及其众人却是安静的。这是一个热爱和平的群体。他们善良,热心公益,尊重长幼有序,很会合作,甚至很乖。因为他们自视为独特、有趣、有品、有才、有德、有礼、够炫的优秀人类,他们也希望别人视其为独特、有趣、有品、有才、有德、有礼、够炫的优秀人类,所以他们愈发地表现出了极自觉的自律,这种自律表现在群体上,则呈现为干练的清洁的整体性。在最新专辑《流行》中,李宇春用部分曲目中带有四川话韵味的旋律,更深地更明确地回到了家乡认同。借助“无印良品”歌曲《身边》(1999,词于光中/李宗盛,曲黄品冠),她进一步补充了、完善了她成都人、好侣伴、有一点乖的形象:我愿意帮你打扫房间,愿意把牌技练好陪你母亲打八圈,愿意帮你的爸爸戒烟帮你的兄弟姐妹买早点……听the boss唱这些,大家脸上漾起会意的笑,全场都表示很嗨很赞同。
因为“年轻气盛”被人瞧不惯,觉得“温顺尚早”还想闹一闹,但这位个色女性、“不羁少年”却有着这样的心曲,在演唱会上半场临近终了,她想象着这样一幅让人潸然泪下的暮年画面(《年轻气盛》,2017,词曲李宇春):
亲爱的有一天我会老
会独自去很远地方旅行
不知道那是天堂或地狱
但请相信请相信
我不害怕
我内心是有时邪恶
还是对人们始终良善
我曾经引发了战乱
还是为世界带来和平
我徒留下一副皮囊
还是向生命传递精神
是否一如初心所向
这舒缓的、安宁的、优美的、悠扬的像是安魂曲的歌唱,像千万里清风牵着白云,在体育场上空看不见的深处,堆卷起一片羊群点点的湛蓝天空。跟随着那一句句问话,观众们像是事先排练好了一般,应声、大声作出肯定的回答,喊着“天堂”“相信”“良善”“和平”,然后跟着一起大声唱:“愿你一世清高/两鬓斑白艳阳照/三月春天不老……”
此时,我能明明白白感到,李宇春真是个现象级的存在!在一个中心已经离散,唱片工业崩盘,大众歌唱明星基本上无从谈起的年代,李宇春凭着她的个性,凭着一己之能量,汇聚起业界各方面的第一流人才,搭建起第一流的场馆、舞台、灯光、音响、影像、舞美、制作,成为今天罕有的尚能支撑起体育场个唱的歌手。显然,她是一个偶像,所以能有如此的能量,能够久演不衰。对一个歌手而言,偶像决不应是贬义词。真正的偶像不是徒有其表的皮囊。只有印证了时代,在价值观、人格、风尚、趣味等各方面获得了群体认同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偶像。李宇春的十年流行,恰因为她是一个偶像;而一些显然比她唱得更好、艺术水准更高的人,之所以没有她的影响力,恰因为他们不是偶像,只徒有歌艺。
“流行”,在李宇春演唱会现场,李宇春最新数字专辑设计上,我注意到,这两个字是侧着写的。不是正着,也不是倒着,而是左右反转——这恰是这一个流行现象的本质,是这一群人的姿态,是李宇春式流行的面目。它不反流行,没颠倒什么,“否定”并不是其本质。它只是换了一副像是在较劲的脸。
置身这一人群中,舞台上的李宇春,放松自在无比,有着极为亲切自然幽默怡人的台风。舞美、影像、曲目、排序、情节、串词……李宇春演唱会精密运转,像是一部事先拍好的电影。其起承转合,严丝合缝,完全掌控,滴水不漏。甚至encore、返场的环节,也在完全的掌控中。如此尽在掌握,让人感佩,须知这并不是你一个人在表演,而是在心理层面精确策动全场表演。也只有偶像在她的群体中,能够实现这样完完全全的默契。
演唱会现场的李宇春,在心理上牢牢把握、控制,抓住她的观众。只在最后一幕,她穿得郑重其事,从“自己”变成了明星——是一个真正的女王,而不是像一个真正的女王。
这时她返场,一身华贵,伫立不动。舞台从地下升起,一束追光追着她。她开口唱《一趟》(2017,词李宇春,曲陈伟伦),仿佛要最后一次给她的朋友们印证——这人生一世,来此世间一趟,要干些什么。
全场跟着唱,像是这人生已启幕、正了然、将收场的启示,像是已然明白,不会再心生畏惧的誓言:
万里无云 两手空空
炙热少年 春天呐喊
不畏将来 不念过往
秉持心气 何惧远方
2005年至2018年,自李宇春带着草根、普通人、无名身份的暗示,从“超级女声”舞台脱颖而出,13年过去了。13年来,追随李宇春的歌迷,不见减少,仍保持着惊人的稳固性。13年来,李宇春还那个样;李宇春的歌迷队伍,也还是那个样。这些,都在这十余年的李宇春演唱会中显现出来。
李宇春演唱会,并不能给人完全属于声音、属于歌唱艺术的那种感染。听李宇春演唱会,是为了歌唱自己,赞美自己。演唱会上,人们好像是将呼喊献给了舞台上那个偶像,那个偶像实际上是他们内心里的自己。除非不再“如初心所向”,他们不可能从这个舞台散去。而这样一群视个性、视自我、视相异、视初心如命的人,又有谁会背叛自己呢?
这演唱会现场火爆、热烈,又整齐、秩序,仿佛有着明晰的号令,仿佛有着良好的组织、抱团的凝聚力和上下一心的纪律。
有一次,李宇春演唱会在武汉,散场安排了摆渡车。人群上了车,一个个神色淡然,面孔宁静,几分钟前刚经历的暴风雨般的狂热,仿佛已是许多年前。坐摆渡车的许多是独自前来,车上几乎没有人说话——从演唱会中散开,他们就是一个个孤立的、彼此陌生的个体。
2018年4月25日
本文刊2018年5月20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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